“什么是最大的人權？人的命是最重要的人權。我們保住了這么多人的命，正是我們最大人權的表現(xiàn)。”

9月1日晚，“開學第一課”，面對全國中小學生，鐘南山眼中閃著慈愛的光芒。

講臺上的他，身姿依然那樣挺拔，雙目依然炯炯有神，讓人忘了他已84歲高齡。戰(zhàn)“非典”，斗新冠，他一直如同年輕人一般奮戰(zhàn)在抗擊疫情第一線，忠誠守護著他深愛的祖國和人民。

全國教書育人楷模鐘南山，有著院士的專業(yè)、戰(zhàn)士的勇猛、國士的擔當——他更是一位老師，從教整整一個甲子，推動醫(yī)學教育改革，為國家培養(yǎng)了一批又一批拔尖醫(yī)學人才。

“科學只能實事求是，不能明哲保身”

1月18日傍晚，一輛高鐵列車自廣州開動，飛馳奔向湖北武漢。

餐車上，助理蘇越明從筆記本電腦上抬眼，悄悄觀察著自己的老師：鐘老師太累了，他的頭不太舒服地靠在餐椅上，閉著眼睛，眉頭微蹙，嘴角緊抿著——沒有坐票，他們匆忙中在餐車就座。

這一行似乎早有征兆。去年12月開始，不明肺炎的消息便陸續(xù)從武漢傳來，鐘老師憂心忡忡。就在趕往火車站前，他參加了省衛(wèi)建委的會議，討論新冠肺炎疫情。

“2003年‘非典’挺過去了，沒想到17年后，又發(fā)生這么大的事。”路上，鐘南山喃喃自語。只瞇了十多分鐘，他睜開眼，坐直身體，讓助理記錄下對疫情的研判：“新冠肺炎肯定存在人傳人，因為廣東已有兩個疑似病例，雖然沒有去過武漢，但還是被去過武漢的家人傳染了。要重視早發(fā)現(xiàn)、早隔離，一定要提醒公眾盡量別去武漢，少出門，少聚集。”

“盡量別去武漢！”這是鐘南山對公眾的告誡，可他自己毫不猶豫，義無反顧。

接下來的日程，即使年輕人也會覺得急迫而緊張——19日一早，國家衛(wèi)健委高級別專家組開會，此后到金銀潭醫(yī)院聽取匯報并觀察病人，17時集體前往北京，在國家衛(wèi)健委研判討論至凌晨，20日6時起床準備材料，7時30分赴國務院匯報……

“目前已經(jīng)證實了有人傳人，也證實了有醫(yī)務人員的感染。”1月20日下午，面對新聞媒體，略顯疲憊的鐘南山神情嚴肅，一錘定音。

這個消息讓人震驚。此前，輿論一直是“未發(fā)現(xiàn)人傳人現(xiàn)象”“有限人傳人”“持續(xù)人傳人風險低”……以至于沉浸在新春喜慶氛圍中的人們，絲毫沒有覺察到危險來臨。摩肩接踵的機場、火車站、汽車站里，很少有人戴口罩。

新冠病毒肺炎“人傳人”！在黨中央國務院的堅強領導下，接下來發(fā)生的一切，讓世界為之矚目：封城、封省，九省通衢武漢瞬間安靜，14億人民“原地不動”。什么時候動？老百姓的話最樸實：“鐘南山不說動，堅決不動！”

老百姓不動，鐘南山卻帶領團隊夙興夜寐，沒有周末，更沒有假期。

他帶領團隊開展病毒溯源研究、新冠臨床特征研究、中醫(yī)藥防治新冠病毒肺炎研究、新冠病毒疫苗研究，成功研發(fā)出新型冠狀病毒IgM抗體快速檢測試劑盒，建立國際首個非轉(zhuǎn)基因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小鼠動物模型，目前研制3類疫苗……

隨著國外疫情的不斷惡化，鐘南山先后進行了24場國際遠程連線，與來自美國、法國、德國等13個國家的科研臨床專家研討，為全球抗擊新冠疫情貢獻“中國方案”。日前，鐘南山入選世衛(wèi)組織專家組，將為共同構建人類衛(wèi)生健康共同體做出更大貢獻。

這讓人想起17年前的“非典”，那時，也是鐘南山。

2003年初，“非典”蔓延，“疫情已經(jīng)得到控制”的說法卻流傳開來，說出事實有多難？

清明節(jié)，鐘南山站在父親墓前，久久不愿離去。生前為著名兒科專家的父親，一直是他心目中正義和真理的化身。

“什么已經(jīng)控制？根本就沒有得到控制！現(xiàn)在病原不知道，怎么預防不清楚，怎么治療也還沒有很好的辦法，病情還在傳染，怎么能說是控制了？”4月中旬的新聞發(fā)布會上，鐘南山“開炮”，會場嘩然。鐘南山的一位朋友坐在旁邊，不由擦了一把冷汗。

此后，黨中央、國務院采取了一系列重要措施，明確提出要及時發(fā)現(xiàn)、報告和公布疫情，絕不允許緩報、漏報和瞞報，原來5天公布一次疫情的機制改為每天公布一次。

“敢醫(yī)敢言”，鐘南山的辦公室里，掛著這樣一幅字。“科學只能實事求是，不能明哲保身。”鐘南山說。

“我最大的愿望，就是給年輕人創(chuàng)造更多的機會”

“你今年多大了？”父親去世多年，鐘南山一直記得父親這一問。

“35歲了。”

“哦，都35歲了？真可怕！”說了這句，老人家再沒做聲。

整整一個晚上，鐘南山都掂量著這句話。他心疼自己流逝的時光，讀過3年半醫(yī)學后，因為上山下鄉(xiāng)和“文革”，他已經(jīng)足足8年沒沾臨床了。專業(yè)知識不過關，出過把消化道出血當成肺結核咯血的失誤。35歲了，但他絕不服輸！專業(yè)欠缺，那就像小學生一樣，從記筆記、看X光片、看心電圖學起……

“治咳不治喘，治喘不露臉。”民間俗語，意思是氣管炎遷延難愈，“費力不討好”。上世紀70年代，鐘南山所在的廣州市第四人民醫(yī)院，是當?shù)刈钚　⒆钇频尼t(yī)院，醫(yī)院組建“慢性支氣管炎防治小組”，更沒人愿意去。

“既然把我弄到這里來了，我就在這里培養(yǎng)興趣！”服從分配的鐘南山倔勁又上來了。那時，誰也沒有想到，這成了他一生追求的事業(yè)。如今的“防治小組”，早已成長為廣州呼吸疾病研究所，讓廣州在“非典”中創(chuàng)下“全球死亡率最低”，已成為國家級重點實驗室。

也許是自己曾苦苦追趕時光，也許是自己走過一些彎路，鐘南山格外重視對學生們的培養(yǎng)，希望他們成長得更好些、更快些。

現(xiàn)在已是廣州醫(yī)科大學教授的秦茵茵，還記得自己剛跟鐘老師出門診時。

“鐘老師，病理出來了，是肺結節(jié)病！”病人的問題解決了，秦茵茵雀躍著把報告拿給鐘老師。

“不應該是這樣。”她驚訝地發(fā)現(xiàn)，老師眉頭蹙了起來，足足一分多鐘沒說話。“走，我們?nèi)ゲ±砜疲　彪y道病理結果也會出錯？鐘南山一貫大步流星，秦茵茵趕忙跟上。

病例重新檢測，果然找到了干酪樣壞死，是肺結核！“做臨床醫(yī)生，要有臨床思維。這個病人的臨床表現(xiàn)一點都不像肺結節(jié)病，看到這個結果就要懷疑。”鐘南山耐心引導。

從教60年，鐘南山桃李滿天下。他教學生，首先教思維方式。“院士大查房”后的討論，每個人都可以自由發(fā)表看法，無等級、無尊卑、不排次序，鐘南山不止一次說“我不了解”，暗示學生大膽說出自己的觀點。

“即使是很年輕的醫(yī)生，只要講得有道理，鐘老師都會給予肯定，說得不對，老師也會鼓勵。”鐘南山院士團隊成員關偉杰說：“鐘老師始終強調(diào)，醫(yī)學研究必須要從患者的需要出發(fā)，通過臨床—基礎—臨床的反復轉(zhuǎn)化驗證，最終把成果應用于臨床實踐。解決患者的問題，這也成了我未來一生都將孜孜以求的職業(yè)目標。”

2010年，為了推動醫(yī)學教育改革創(chuàng)新，培養(yǎng)拔尖人才，鐘南山?jīng)Q定從廣州醫(yī)學院416名臨床醫(yī)學專業(yè)新生中選拔32名佼佼者，成立“南山班”，由他擔任班主任，教授呼吸疾病總論等課程。

“我今天上午學習了骨骼肌肉系統(tǒng)與皮膚的理論知識，下午就做了骨骼解剖，理論和實踐相結合。”7日晚，“南山班”2019級學生劉岸林興奮地告訴記者。

“南山班”一改傳統(tǒng)醫(yī)學院校的大班授課、實踐不足，實行小班教學，在國內(nèi)率先開展基礎與臨床結合的器官系統(tǒng)課程整合教學模式，通過典型病例，從解剖、生理、病理、診斷到治療整個過程，融會貫通多個學科知識，提倡“全程導師制、重英語、強人文、強科研、早臨床”。

“希望我班上的學生從一年級起就能親身接觸病人，不要只滿足于做一個醫(yī)生，而要努力成為一名出色的臨床醫(yī)學家。”鐘南山勉勵學生們。

10年過去了，從“南山班”到“南山學院”，一個個喜訊傳來：學生奪得國家級大學生創(chuàng)新創(chuàng)業(yè)項目4項、省級創(chuàng)新創(chuàng)業(yè)項目32項，以第一作者身份發(fā)表的論文被SCI收錄，開發(fā)多項發(fā)明專利……在鐘南山帶領下，一支優(yōu)秀的教師隊伍也成長起來，呼吸學科教師團隊榮獲首批“全國高校黃大年式教師團隊”稱號，南山學院教師團隊被評為“全國教育系統(tǒng)先進集體”。

蘇越明還記得，第一次見到鐘老師流淚，那時他老人家80歲生日時。

“我最大的愿望，就是把這個平臺做得更大一些，更好一些，給年輕人創(chuàng)造更多的機會，讓每一個年輕人都能在這里得到更好的發(fā)展。”鐘南山說著說著，掉下了眼淚。

“我們重點的不是治病，我們是治病人”

大年初三晚上，鐘南山仍然在辦公室忙碌。手機響了，是身在武漢的學生發(fā)來的一段視頻：武漢街頭，一位蹣跚而行的老人戴著口罩，高唱國歌。視頻的背景，是很多武漢市民打開自家窗戶高歌，國歌聲、“武漢加油”聲從一棟樓傳向另一棟樓。

鐘南山站起身來，面向窗外燈火零星的珠江，久久佇立。

“有全國的幫忙，武漢肯定能過關的，武漢本來就是一個英雄的城市……”直到第二天接受采訪，他仍然難掩內(nèi)心的激動，聲音哽咽，淚水在眼中滾動。

看到這一幕，鐘南山院士團隊成員李凱萍眼圈紅了，“鐘老師素來剛強硬朗，走路帶風，直到今天我才明白，誰說英雄不落淚，只因未到動情時。”

英雄落淚，是為了人民！鐘南山無論資歷發(fā)生怎樣的變化，無論有了多高的名望，對人民飽含的深情，從未變過。

“大夫，你看，我還能活不？”一位來自甘肅農(nóng)村的婦女走進診室，面如灰土。當她迎面看見鐘院士的笑臉時，眼中有一閃而過的亮光。“您不要急啊，把心先放下。”鐘南山用兩只手掌捂熱聽診器，“來，我給您聽一聽。”

每周四下午雷打不動的出診，鐘南山很少坐在椅子上，他總是站在那里微笑迎接病人。身教勝言傳，他的學生、助手、實習醫(yī)生，也都整齊地站立恭候著。

“我們重點的不是治病，我們是治病人，這條大家心里頭一定要很明確。”作為班主任在“南山班”開講，面對未來的醫(yī)生們，鐘南山總是一再強調(diào)“人”。

澆花澆根，育人育心，學生們都知道老師怎樣對待病人：盡管他已84歲高齡，盡管大多數(shù)患者比他都年輕，鐘老師仍然習慣把病人扶起來測血糖、做觸診，然后再扶著病人躺下，為病人掖好被子。即使有嚴重的傳染性，鐘老師都一視同仁。

“我一直跟學生們說，醫(yī)學一途，關鍵是要頂天立地。”鐘南山說。“頂天”，就是緊盯國際前沿課題、國家急需項目，“立地”，就是解決老百姓的實際問題，提高國民健康水平。

頂天立地，學生們不會忘記，在廣東抗擊“非典”一線告急、人員緊缺的危急關頭，鐘老師一句“把重病人都送到我這里來”，讓全國動容。“我們廣州呼吸疾病研究所是‘排雷班’，我們不上，誰上？”有人這樣比方，“這句話像攻城的大炮，為整個戰(zhàn)役的勝利，開辟了通路”。

心懷祖國，學生們不會忘記，從“非典”到新冠肺炎疫情，鐘南山始終盡己所能，維護祖國聲譽。“非典”那年，他主動奔赴十幾個國家演講，為國正名。而在今年抗疫工作最膠著之際，疲憊的他接受了路透社采訪，一口氣回答了26個問題。

不僅關心“大孩子”，作為一名從教60年的老師，鐘南山一直關心著祖國的下一代。

開學前夕，浙江省衢州市實驗教育集團七年級（6）班學生王逸君收到一封回信，高興得一蹦老高！幾個月前，她給鐘院士寫信，“立志要當醫(yī)生”。

“恰同學少年，愿風華正茂，期投身杏林，更以行證道。”這是鐘爺爺?shù)挠H筆回信，隨信寄來的，還有鐘爺爺在寫這封信時的照片。“真的沒想到！”王逸君激動得滿臉通紅。

“鐘院士用心良苦，給孩子們上了一堂家國情懷課。”衢州市實驗教育集團老師何云英說。

是什么讓他如此用心良苦？是什么讓他如此孜孜以求？也許鐘南山曾說過的一句話可以回答：“80多歲的我，和祖國一起經(jīng)歷了無數(shù)風雨坎坷。我始終非常喜歡那首歌曲，它就像我的心聲——我和我的祖國，一刻也不能分割……”